长三角深调研①｜爆改窗帘产线！马面裙出圈后，海宁许村能接住“泼天富贵”吗？

　　编者按：

　　在长三角这片高质量发展的热土上，江海交汇，奏出一曲时代发展的交响曲。它以不到全国4%的土地面积，创造了全国近四分之一的经济总量，以及超过三分之一的进出口总额。

　　活跃、开放、创新是其中的主旋律。上海、江苏、浙江、安徽三省一市近年来不断推陈出新、脚踏实地，在强大的合力下，一幅高质量的发展图景正徐徐启幕。小商品反映大市场，小创新折射大活力。产业是一个区域竞争实力、经济水平的最直观体现。长三角的发展密码是什么？长三角的产业创新如何扎根？

　　为此，21世纪经济报道推出《长三角深调研》报道，深入产业园区、企业总部、智造工厂等一线，对长三角区域的传统优势、新兴产业进行深入调查研究，近距离观察、剖析长三角城市群的经济动能。（作者：陶力）

　　引发中国年轻人“血脉觉醒”的马面裙，成了新晋穿搭爆款。

　　春节期间的杭州大运河边，头戴簪花头饰、身穿马面裙和全套汉服拍照的女生三五成群，成为景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与此同时，在距离杭州不到30公里的浙江省海宁市许村镇，工厂里纺织机器正奋力飞驰。几个月前，这个家纺产业基地还主要以生产窗帘沙发布为主，因马面裙的织锦工艺只有特殊织机才能生产，本用做窗帘生产的机器都被用来赶制“新春战袍。”

　　目前，许村镇约有100多家企业转型生产马面裙面料，日产量达3万多米。谈及未来发展，有厂家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马面裙只是一个爆款单品，来得快去得快，入局为时已晚。

　　也有人认为马面裙的破圈能推动新中式服装产业的变革，为传统纺织产业转型升级带来新的突破口。爆款之后，汉服以及更大圈层的新中式风会往哪里吹? 产业链条上还有哪些投资机会？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带着这些问题走访了嘉兴海宁家纺产业基地，这个小镇正处在开拓第二增长曲线和产业转型的十字路口。

^{海宁许村斯泰堡纺织的马面裙样衣/顾婷婷摄}

　　老工艺焕发新生

　　国外奢侈品设计挪用、明星达人带货、短视频旅拍、中华文化复兴....各方合力造就了马面裙的火爆，是偶然也是必然。千瓜数据显示,2023年，小红书平台“新中式”相关笔记声量增长390%+,互动总量增长188%+。在淘系服饰平台，汉服也已成长为年销近百亿元的新赛道。

　　截至2023年11月，淘系汉服销量同比增速近60%。织造司仅马面裙一个品类就占总成交额的55%，店里的前十款热销产品都是马面裙。此外，由汉服圈博主于2016年创办的品牌十三余也推出过多款匹配马面裙的汉服套装，如今品牌年销售额超过3亿元。

　　需求的暴涨引发生产端的供不应求。去年下半年，汉服厂商在全国各地寻找可以生产马面裙的机器。

　　“根本来不及做。” 斯泰堡工作室创始人张平表示，“去年五月我们还在做窗帘和沙发布的加工生产，织造司、尘雪集这样的汉服品牌找到我们，要求生产马面裙面料。”

　　“以前公司国内外销售占比二八分，面对突然的订单有些措手不及。” 张平进一步表示，“也不是所有的提花机都能制作马面裙，所以我们去年5月份买机器，6月份生产，到了9月，工厂里一半的机器都用来应对马面裙面料生产订单。”

　　“目前为止欠出去的订单有应该有将近20万米。”因为订单如雪花般飞来，斯泰堡又购置了四十台机器，花费将近四千万元扩大产能。

　　仅去年下半年，海宁许村有几千台提花机加入了马面裙生产队列，许村镇经发办工作人员钱金叶说，“一天全镇能产出两三万米面料供应全国市场。”

　　这“泼天的富贵”为何落到了许村？

　　“流光溢彩的提花面料只有大提花剑杆机可以做，这些机器也主要集中在海宁许村。”张平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丝线走针雕龙画凤效果来源于多种金属纱线交融，光泽度呈现硬挺、庄重的华丽感，是剑杆机高精密运作的产物，这个技术是服装面料生产中的喷气、喷水织机实现不了的。”天龙纺织负责人王超补充道。

　　因本身工艺的高要求和复杂性，大提花织机生产的面料产量也不能与普通的服装面料相比。

　　“一台提花机一天织出四五十米的面料，而喷气式织机是几百米的量，所以只有添加机器，才能满足订单的需求。”张平透露，“现在的订单基本上是一个月，一天生产8千米到1万米，折算下来约3000条裙子。”

　　事实上，这些织机本来是快被淘汰的产品，因马面裙又重新有了用武之地。海宁许村为何集中布局大提花织机，还需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许村区域位置的优势让其在早年承接了杭州的织锦缎工艺及相关产业，该工艺主要用在生产被子和床上用品。“这其实就是小时候的被面，马面裙就是把被面穿在了身上。”有海宁当地的网友调侃。

　　“彼时，许村这个小镇家家户户机杼声绕梁，可以说是浙江块状经济和乡镇企业发展的一个缩影，也是属于海宁在皮革城之外的'繁花'时刻。”海宁市纺织协会秘书长汤奇楠回忆。

　　后来被单被面作为老土过时的产品迭代后，许村便开始大量生产家居窗帘和沙发布面料，织锦工艺的生产随之缩减。

　　“没想到的是三十年后，马面裙带来的国潮复兴又让这个织机和工艺焕发新生，时代在这里巧妙地画了一个圆。”汤奇楠感慨道。

^{马面裙及新中式布料/顾婷婷摄}

　　产业链亟待完善

　　一个突发的爆款让产业链猝不及防。

　　原本做窗帘的被淘汰的工艺用来生产汉服爆款，凸显了这个产业链的不完善；同时也表明了其后续的发展潜力。

　　相对时装产业，马面裙为代表的汉服是服装品类里面很小的一块蛋糕。 王超表示，汉服作为三坑之一【三坑指的是汉服、洛丽塔和日本学生制服（JK）】，真正了解且热爱这个领域的人群大约在三千万左右。所谓圈地自萌，马面裙的出圈才让近三亿人接触到了这个“坑”。

　　目前汉服上下游的产业链还远未完善。

　　菁华宝裳创始人童鼎浩表示，目前的汉服品牌主要集中在一二线城市，如成都、广州和杭州。

　　以广州为例，广州集中了很多汉服品牌，但在汉服面料生产方面相对较弱。“汉服对布料工艺、色差以及批次的要求比普通时装更精细，而广州面料市场的供给多与时装匹配，在汉服面料的工艺上就存在不足。”业内人士表示。

　　很多汉服爱好者画了很好看的设计图纸，但落地总成为难题，难点就出在工艺上。因此，相关纺织产业基地转型上牌桌的机会来了，尤其是汉服以及新中式相关的织锦工艺的上游产业链有很大潜力。

　　放眼全国，山东曹县、河南洛阳、广东东莞等都在借助马面裙的出圈加紧布局，抢占赛道。海宁许村作为最大的大提花面料产销基地之一，自然不会错过。

　　“许村有大量的家纺企业，产值2000万元以上的企业就有240家，小经营户在2000家以上。”汤奇楠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但近年来，受到海外出口和房地产市场等大环境的影响，该地区的纺织加工产业遭遇瓶颈，传统的软装布料沙发布窗帘布增长放缓；同时缺少大企业和大平台的牵引，产业结构单一，多为小作坊企业构成的块状经济，处在产业链微笑曲线的底端，附加值低。

　　马面裙是一个拐点，带来了许村纺织企业转型升级布局服装行业的希望。

　　童鼎浩作为一线从业者，认为许村的优势在于织机，可以织出很多花样的工艺，不管是汉服还是时装产业中的新中式面料都需要的。“因为汉服对于高精密性要求更高，大规模提升产能的喷汽式织机做不了。”

　　这一现象好比图片中“像素块”不断放大，普通机器做出来的像素块很模糊，但是用剑杆机织出来的提花工艺更精细，正如高像素的图放大之后，更高清一样。

　　童鼎浩还表示，他和合伙人最初也是考虑到许村这边的资源能将图纸落到制作工艺，并靠近供应链产地，才搬到了这里。00后汉服设计师刘雯悦也抱着同样的想法，2023年她将自己的创业公司从老家浙江丽水搬到许村镇。

　　王超认为，未来许村在改革马面裙面料、创新图案样式、研究丝线纹理变化等方面能发挥竞争力，而这样的企业也能在产业竞争中脱颖而出。

　　“以马面裙为例，该面料偏硬，不适合日常穿，未来可以开发更舒服的面料，在纱线中加入混纺、羊绒等进行工艺的改进，而这正是提花织机的优势。”王超解释道。

　　此外，海宁还招引了在织造工艺上，创新升级表现抢眼的公司。童鼎浩所在的菁华宝裳就是一个优秀案例。据悉，该企业平均每个月出品7-10万米汉服面料，约等于25000件汉服成衣。

　　童鼎浩告诉21世纪报道记者，他们自主研发的彩色螺钿工艺， 利用不同粗细的涤纶纬纱加上彩色金银丝混合织在一起，使颜色拥有非常高的对比度。

　　除了工艺，也离不开织造设计的创意赋能。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调研走访的三家企业，对于织造设计领域都相当重视。

　　王超致力于文物复原，如在大英博物馆和敦煌博物院等数字博物馆上找相应的文物元素做二创，同时他们也和各大博物馆联名，除了可以复原文物的织造工艺，同时也在跨界营销上开拓新玩法。00后设计师刘雯悦则从非遗文化中汲取设计灵感，青花瓷、中草药、中式建筑藻井等都经过她的设计成为马面裙的纹样。

^{天龙纺织设计师设计马面裙图案/顾婷婷摄}

　　创新拓展市场

　　这些年轻创业者不仅只满足于服装面料的加工生产。王超和张平都表示，目前有铺设成衣制造，建立自己的服装品牌。

　　对此，王超表示做汉服设计是出于个人兴趣爱好，很过公司的设计师也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希望自己喜欢和设计的东西被更多人看到，从而获得成就感和价值感，不仅仅是打一份工。有同样想法的童鼎浩表示，自己创业的目的并不满足于赚快钱，而是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技术开发和面料研发上。

　　嘉兴市有关部门负责人表示，这些年轻创业者的涌现可以改变当前部分中小型纺织企业以代加工、贴牌生产为主，自主品牌设计、营销不足，未能形成区域性影响的问题。

　　近年来，许村承接从杭州搬迁而来的部分服装企业，为许村转型服装产业提供了产业转型的抓手。汤奇楠认为，将服装企业的面料需求与家纺企业的服装面料供应做好对接，借此打通产业格局，是后续推动纺织企业转型升级的方向之一。

　　无疑，马面裙的爆火让他们找到了合作的对接点：新中式面料。

　　天猫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中国新中式服装市场规模已经达到了10亿元级别。新中式穿搭主打混搭改良。旗袍、汉服日常化，衬衫、西装、羽绒服等演变出新中式分支。小红书相关帖子显示，关于新中式与长裙、牛仔的结合的内容，传播效果远超笔记平均水平。

　　“未来我们的思路将不拘泥于汉服、马面裙,而是尝试将更多服饰形制,融合到现代穿搭中, 引领新的时尚风潮。” 汤奇楠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嘉兴是浙江主要的服装产业集群所在地。桐乡的棉纺织、毛纺织、麻纺织，海宁的家用纺织品、产业用纺织品，秀洲的丝绸、印染，平湖的服装在全国范围内具有较高的市场知名度与影响力。

　　如何将这些资源整合，发挥1+1大于2的优势？

　　王超就在一线做探索。2017年，王超就开始做汉服面料生产，同时也承接周围桐乡濮院的羊绒衫的原料生产项目，因此对周边各类服装面料生产线十分熟悉。

　　“我们擅长的是新中式的元素和工艺，剩下的就交给擅长的企业和人才，而我们这几年深耕供应链，知道哪家企业擅长什么就找哪家合作，做好资源的整合。”王超表示，汉服元素融入针织衫、羽绒服等时装品类上是未来的探索方向。最近他就设计了一件和针织元素结合和汉服元素的样衣，受到订购商的青睐。

　　以王超、童鼎浩为代表的新一代创业者是推动浙江纺织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关键所在。

　　据悉，到2025年，浙江省纺织产业规模以上企业实现营业收入超过1.2万亿元，其中重点任务就包括构建现代化产业体系，打造世界级先进纺织集群和促进产业链深度融合等。

　　截至2022年9月，嘉兴市拥有现代纺织服装规上工业企业2026家，产值达到2996亿元人民币，分别占全市工业企业数量的30%和产值的20%。据嘉兴市相关部门介绍，下一步嘉兴市将根据浙江省“415X”先进制造业集群建设总体部署，实施一批强链、补链、延链的重大引领性标志性项目，建成一批业态集聚、产业链协同的时尚产业集群，培育一批具有核心竞争力、国际影响力的名品名企，全市纺织产业全产业链收入达到3000亿元以上。

　　在相关政策指引下，许村镇也掀起了新一轮招商引资、招才引智热潮。“鲸探”时尚集团总部项目、“郁香菲”品牌服饰总部项目、康思达特种纺织面料项目完成签约。

　　未来将提供设计研发、原材料、生产设备、后整理、专利设计等全要素全流程服务，形成支撑产业升级和创新发展的现代生产性服务体系，扎实推动现代纺织服装产业集群发展。

　　说到短板，王超和童鼎浩也坦言，目前对于原创设计人才和营销直播人才的需求很大。“虽然离杭州很近，离杭州最近的临平区就七八公里的路程，离主城区也就三十公里左右，尽管如此，也很少有相应的人才愿意过来。”童鼎浩无奈表示。

　　人才欠缺是制约许村从家纺产业往现代服装产业转型的短板。王超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当前我们也只有采取和杭州相关直播公司合作的模式展开，但相关人才的需求还是制约公司长远的高质量发展。

　　2024年浙江省两会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大力发展现代生产性服务业，创意设计和营销人才相关都属于该范畴。对于县域经济的高质量发展而言，人才一直是难点痛点。无独有偶，2024浙江“新春第一会”同样也聚焦人才。

　　如何在县域布局现代生产性服务业，吸引相关人才来与生产性制造业做好真正的结合，并真正落实到所需要企业，也许是下一步地方政府和行业协会等组织机构在创造营商环境和制定政策时参考的方向。